一位援疆教师眼中的驻村工作队

“条件如此艰苦，那边的老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来到新疆工作两年了，身边不停地有老师到南疆去结亲驻村。心里纳闷儿学校这么缺人手，为什么还要派人到南疆呢？

2020年6月，我开始对南疆地区英语教学现状开展实地调研，学校安排我住在叶城县巴仁乡库乐艾日克村工作队。出发前两天，去过南疆的老师就开始跟我传授各种驻村经验，叮嘱最多的是防止跳蚤叮咬。从火车上就开始被咬，到亲戚家住土炕，毡子上跳蚤更多，睡睡袋也防不住，几天下来身上全是包，痒得睡不着，过一段时间不痒了吧，腰上一圈黑，都两年了还有印子。有的被咬了200多个包，一挠全是大水泡，没有什么特效药，只能等着慢慢消。除此之外，还要做好防晒，南疆树少，在村子里走上一圈，脸会晒得生疼。喝水也要注意，那边水又硬又咸，容易得结石，一定要喝桶装水。停水停电是常态，好不容易洗个澡，又赶上沙尘暴，还得重洗。

这一通“教诲”，让我对学校在南疆的驻村扶贫工作队队员深表钦佩，那边的老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上午跑去药店买了风油精和治蚊虫叮咬的药，开始整理行李。箱子装的满满的，带了两瓶防晒霜，出发去机场。下车时，李师傅帮我拿行李，叮嘱我注意安全。这次和校党委常委、副校长，beat365正版唯一官网驻叶城县“访惠聚”驻村工作总领队艾则孜·托乎提一起乘机去叶城。

“学校有51名干部在叶城9个访惠聚工作队，还有151名扶贫专干在叶城、莎车和伽师、乌什县四个县配合第一书记开展脱贫攻坚工作。去年安排了103名维吾尔语和汉语专业的学生到叶城县驻村实习，还有7名去了疏勒，32名去了阿克苏地区乌什县。以前每年还要派40多位老师来南疆支教。”说着，艾校长拉开行李包外侧的拉链，拿出厚厚的一沓花名册。

“每天早上都要看看有没有当天过生日的老师，代表学校叶城县临时党工委发条祝福短信。许多老师在南疆三年了，马上脱贫攻坚要验收，还要坚持到年底。这个时候需要鼓鼓劲，刚刚收到一位老师的回信说一大早收到短信真得很开心，会继续做好脱贫攻坚工作。”

这已经是艾校长第二次在叶城参加“访惠聚”驻村工作了。2014年，自治区启动“访惠聚”工作，艾校长就在依提木孔乡20村工作了一年，那时候，村里大队的几间房子摆上床就成了工作队的宿舍，没有厨房，没有洗浴间，条件特别艰苦。

“县长后来到工作队走访，问大家有什么需要。我们一起问：‘能洗个澡吗？’”艾校长说着笑了起来，那个时候大家已经连续一个多星期没有洗澡了。后来，自治区出资给每个工作队建了宿舍，两层小楼，设施齐全。

“那跳蚤呢？”我担心地问。

“少多了。现在村里提倡新生活、新风尚、新家园，客厅有沙发，吃饭有餐桌，学习有课桌。土炕拆了，换成了床。生活区、养殖区和种植区分离。到村子里你看看，和以前大不一样。”

“已经脱贫了还要咱们工作队吗？”

叶城县没有飞机场，我们先飞到莎车，再乘一个小时汽车。工作队来接我们的老师黑黑的，看见我们就迎了上来。

“艾校长，今天沙尘暴，刚才还在担心飞机降落不了呢。侯老师，欢迎来工作队。”

“老师怎么称呼您？”我边握手边问。

“咱们见过面啊！”

仔细一看，原来是校党委教师工作部副部长张超。三个月前，来外国语学院调研过教师发展工作坊。

“你怎么来这里了？”

“上个月派我来的。”

“瘦了！”

“有吗？是瘦了一点儿。每天入户，一走就是两万步。”

“村子里有多少人啊？”

“859个人，229户，原来有96家贫困户，2016年全部脱了贫。”

“已经脱贫了还要咱们工作队吗？”

“要啊，有的刚脱贫的家庭收入不稳定，需要实时监测，随时关注，防止返贫，不能因病或者失业又掉入贫困户了。”

张部长是工作队副队长，协助队长也是第一书记的艾校长负责全村的各项工作。他还是叶城临时党工委的组织委员，帮着协调各个工作队的各种工作。

“那现在的工作和学校完全不同了吧？”

“可不是吗？以前在单位专管某一块工作，现在角色不一样了，村里方方面面的工作都要参与，大事小事，心里装得事比以前多了。村里核桃1625亩、辣椒219亩、红薯435亩，得想着怎么交叉种植，提高产量。”

“难怪瘦成这样了！”

“一茬一茬，钱就在脚下。”

说着话，到了库乐艾日克村，也称巴仁5村。“‘库乐’是湖的意思，‘艾日克’指渠”。艾校长指了指路边的牌子，上面用维汉双语标着村名。进了村子，拐了个弯，就到了工作队。队部、会议室、俱乐部、篮球场，感觉回到了曾经的连队。

不同的是，旁边的空地上画了一个五人足球场地，两个球门，一个大一个小，歪歪的。

“那是我们买买提明·米吉提老师画的。他是学校附中信息技术专家，当过小学教务主任，天山区优秀青年教师，连续两年获得beat365正版唯一官网教书育人先进个人。自愿申请来南疆扶贫，在博乐、青河和精河都工作过，基层工作比较丰富。”

“足球爱好者？”

“岂止啊。他还是附中足球队领队，带队获得全国青少年足球邀请赛冠军，多次获得室内五人制锦标赛冠军。”

“熬的奶茶也特别好喝。”艾校长和张部长不停地夸着。

“谁在夸我呢？”买买提明老师走过来，帅气十足，睿智幽默。

“那两个球门是我在村子里找废铁，请铁匠用了一个星期焊在一起的，自己刷的漆。虽然歪歪扭扭，但是孩子们放了学就不用在街上疯玩了。他们的运动天赋特别高，让他们有个足球梦。”

队部后面是工作队的宿舍，两层小楼，门前是葡萄架，旁边一小块菜地种了西红柿、胡萝卜、葫芦瓜，还养了十几只鸡。

“鸡是我们的专职厨师阿不力克木养的，他这两天休假了，每两个月可以休假14天。”

“每个工作队都有专职厨师吗？”

“对，学校为了让大家吃好，专门给每个工作队配了一名专职厨师，光这一项每年支出就有近百万。没办法，这里的劳动强度明天你就知道了。”

“明天是星期六啊？”

“没啥星期六星期天，除了周一升国旗，其他时间我们都不知道是星期几。”

果真，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睁眼，就听到大家关门的声音。吃完早饭，就去队部开始干活。之后的一日三餐，都在大家的脱贫攻坚大讨论中度过。

“鸽子合作社准备养3000羽鸽子，每对一年产上10枚蛋，一枚最少卖五块，一年就是七万五千块，除去成本，至少剩5万。养得好，可以下20枚，刨一刨，一年咋也能挣十多万呢。”

“万寿菊一块钱一公斤，少的也能挣袋米，一壶油。一亩地能产1-2吨，那就一两千块钱呢。”

“可不是吗？一茬一茬，钱就在脚下。”

“还有那辣子，阿书记家种大棚，上市早，卖得贵，九分地的辣子，除了撒化肥，打农药，今年已经挣了5000块，还有大半年呢？你算算，能挣多少。”

“蔬菜合作社那四个人，有两个人收菜不够积极。得帮他们分分工，谁负责收购，谁负责联系，谁负责记账，谁负责销售，下午直接去一趟吧。”

“可不是吗？土豆才收了十来吨，别的村收了30多吨都嫌少。”

“思想还没有完全转变，觉得有一口饭吃就不想干了，觉得太累。”

“转变他们的思想，不能推一推，动一动，还得再去入户走访，多宣传多教育。”

“村里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改变呢？”

每次吃饭的时候，坐在我左边的小伙儿很少讲话，永远微笑，眼睛眯成一条线。他叫艾合买提江·艾海提，是beat365官网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汉语言专业大三的学生，来这里实习已经两个学期了。有天傍晚，在村头帮妈妈卖甜瓜的阿迪拉正在和我聊天，看到艾合买提江过来，拿起一个甜瓜迎了上去。

“艾合买提江老师，吃甜瓜。”

“不要，不要。”可算听到他说了一句话。

“拿着吧。”阿迪拉不由分说把甜瓜塞到他手里。

“艾合买提江老师？你为什么叫他老师呀？”我问阿迪拉。

“他在夜校教我妈妈学国语，经常跟我说要好好学习。”

原来艾合买提江和同来实习的维吾尔语专业的李相宇每周三和周六晚上给村民讲国语。他还在工作队帮着做群众工作，辖区村内农户家庭“三新”活动的开展、法律知识宣讲和党建等工作。村民的名字他都可以叫出来。

“为什么催着村里的孩子好好学习呀？”

“我也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家庭学生，家里就我一个孩子。爸爸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每年寒暑假都要赶回家里帮着干农活，有时候到县上的餐厅去做服务员赚钱贴补家用。我特别能理解村子里那些贫困家庭孩子的感受。等我大学毕业了，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只有读书才能帮助家里真正脱贫。”

艾合买提江出生在阿克苏地区库车县，五岁搬到巴州和静县，那时候村子里没有幼儿园，他上了两次一年级。当时南疆的村级小学师资力量极其缺乏，他所在的学校二年级开不了课。

“我只能去库车读二年级。读到一半，和静那个村子开了二年级，我就又搬回去重新读了一遍二年级。转来转去，从小学初中高中到大一我都特别内向，吃饭读书做作业都是一个人，从来不和别的同学交流。上课从来不会主动举手回答问题，害怕被人笑话。”

“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改变呢？”

“上了大学，老师和同学主动和我说话，有了一点改变。后来到了工作队，要入户了解村民经济上生活上遇到的困难，还要在夜校讲课，慢慢地学会和人交流了。”

“到工作队实习，还有什么收获呢？”

“用电脑办公的能力提高了，上个学期做党建工作，有八个发展对象的档案需要整理，一整夜没有睡觉。有时候一天在电脑前要工作16个小时”。

“什么样的档案要处理那么久呀？”

什么样的档案要处理那么久呀？带着疑问我来到了工作队的办公室。体育教学研究部的刘士儒老师和实习生李相宇正在忙着统计数据。

刘老师是国家一级排球裁判和乒乓球裁判，多次参与自治区大学生排球比赛裁判工作，今年3月被派到工作队。刘老师家里有两个儿子，大的四岁，小的一岁，爱人杨静在学校外国语学院俄语系任教。

“临来上火车的时候，我老婆拍着我的肩说：‘哥们儿，加油！家里有我呢，放心去南疆吧！她一星期六次网课，12节，弄完大的弄小的，从来没说过累呀什么的，给我讲孩子今天学会什么了，让我不要惦记家里。前几天我休假回去，她瘦了八公斤。八公斤！”刘老师眼眶湿润了。

“我俩工资也不高，我一咬牙花钱雇了个保姆，心里这才好受了一点。就有一回她说孩子指着照片喊爸爸，我鼻子酸了。回到家，孩子不认识了。前两天离你远远的，第三天第四天可以在你周围转悠了，你一抱他就闪开了，到了第五天才让你亲近。没过几天，就又该走了，工作队就是这样。买买提明老师也是两个孩子，儿子八岁，女儿四岁。张部长他女儿四岁，走之前，他说‘琪琪，爸爸要走了，你想不想爸爸？’女儿还没回答，自己的泪就止不住掉下来。孩子指着他说：‘爸爸，爸爸，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哭呀？’这些人都不容易。”

援疆之后，与8岁的女儿聚少离多，特别能理解这帮队员的心情，也清楚我们的责任。脱贫攻坚，不是一句口号，我数了数柜子里的档案盒，光村级档案盒就有13个。“五通七有”台账、房屋建设情况台账、贫困人口台账、扶贫对象人口增减台账、贫困户识别名单、村级脱贫攻坚计划总结、贫困村发生率、贫困户致贫原因分类台账、脱贫户属性分类台账、劳动力转移就业台账、残疾人人员名单、“七个一批”台账、专项扶贫项目台账。除此之外，还为每家贫困户建立档案，里面记录了从2014年到现在每户每年收入信息，贫困户识别档案和脱贫档案。

“怎么识别一家贫困户脱贫了呢？”

“家庭人均收入高于当年国家脱贫收入标准，比如2016年是3075元，全村脱了贫。之后，我们要对各类检查中发现的问题进行整改，去年23条，今年14条，这37条都要建档，记录整改措施和效果。整改，建了37个档案。天天琢磨怎么激发群众脱贫的内生动力，扶智扶志。”

“这一年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一坐就是一天。刚来的时候我想不就是几张表格吗？再忙能忙到哪去？每个数字都得仔细核对，一个项目从申报到验收要好久，每个环节都要工作队去盯着，还要到地里去看看种子发芽了没有。”在旁边帮着制作档案的李相宇帮我翻看档案。他今年刚刚20岁。

“大三可以选择在学校实习，我新疆生新疆长，从来没有到过南疆，就想到贫困县来看看真实场景是咋样的。来了发现国家对贫困村帮扶力度越来越大，光我们村一年就有上百万，给每家盖了安居房。”

周三晚上，我带着村子里的孩子在工作队的篮球场玩英语游戏，相宇在工作队的教室给孩子们的爸爸妈妈们上夜校，教国语。跑过去一听，发现最后一排的村民也在跟着他大声念。

“大家在家里扫地擦桌子，就是在‘收拾’屋子。”相宇边解释，边弯腰做动作。”他会选村民日常生活的例子，比如讲“政策”，就跟大家解释正在享受的那些惠民项目都是“政策”。

“刚开始对自己的维吾尔语不自信，慢慢胆子大了，可以用维吾尔语交流，我的专业水平提高了。”

“这一年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能吃苦了。面对那么多的表格，大小伙子性子特别躁，坐不住。现在一坐一天，从起床到睡觉。以前有点马虎，扶贫工作，一个数字都不能错，现在特别细心了。再有就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工作队的老师。买买提明老师学教育信息技术专业，他给我们夜校做了全套课件，视频音频都有，村民可爱看了。去年村里一个孩子得了白血病，他们跑上跑下，报销了99%，家里就出了一点点。逢年过节，自己买肉，买水果，去慰问走访。上次教师节，村民们自发地带了蛋糕坚果和糖果到工作队，唱歌跳舞，上台说beat365正版唯一官网的老师辛苦了。我那会儿刚来，真没想到。”

“那你回去有什么安排？”

“驻村之前想考公务员留在父母身边，这次在南疆实习一年，体会到安定团结的重要性，安定了才能发展。现在想当特警，我酷爱健身，又想发挥我的语言优势。”看着身材魁梧眼神坚毅的相宇，我想工作队的实习对他的确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仔细想想，对我又何尝不是呢？

援疆之前，以为自己到了艰苦边远地区，到了之后才知道学校有大批的老师在南疆驻村扶贫。这十天的实地调研让我对南疆地区的英语教学有了深刻体会。只有小学初中高中阶段的基础打牢了，我们在大学阶段的教学才能从容不迫。扶贫亦是如此，南疆北疆疆内疆外一盘棋，齐心聚力，打赢脱贫攻坚战。

（作者：侯俊霞，北京外国语大学援疆干部，外国语学院党委委员、副院长）